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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(1 / 2)





  “好啦,人来了,交了东西快回去吧。老葛车在外面。”

  盛子云哦了一声,把手里卷握着的一本戏本交给商细蕊,一面满脸跑眉毛激情万丈。因为盛子云也是个文人,文人多少都有点推崇昆曲。他最近得知商细蕊多唱了两台昆曲,心里可高兴坏了,连夜给攒了个戏本,故事是从《三言两拍》里摘的,自己觉得辞藻华丽文采斐然,觉得商细蕊一定会看得中。

  盛子云的手刚拉上商细蕊,还来不及交代两句整话。程凤台眼皮一夹他们,又教训道:“六少爷,你程二哥向来是最随和的人了。看我对我家的孩子们,从来都是上天入地由着他们去的。但你不一样啊,你哥哥千叮万嘱要我看紧了你不准踏出学校一步,我不能对不起朋友啊!是吧?”

  盛子云悻悻地撒开商细蕊的手,道:“我晓得的。我这就回学校去。”回头轻声并且用力地对商细蕊说:“这本子是我专门为你写的,要认真看,啊?”

  商细蕊没有点头也没有答应,就是望着他微笑。这微笑令人舒心,仿佛已经是应允的含义了。盛子云跟着露出一个魂驰魄荡的失神的笑,然后决绝地压了压学生帽回身走掉了。他一走,商细蕊就把戏本子往桌上很不在意地一甩,正甩到程凤台面前。程凤台以为是让他念,翻开第一页才读了两个字,商细蕊就道:“念它干嘛呀?我不要听。”

  程凤台笑道:“怎么,字都认识了?”

  “不认识。不认识也不要听。他编不出好本子。”

  程凤台合上戏本子掂了掂,这样一本还是挺厚的,内容如何先不论,光说一色整齐的蝇头小楷就很费工夫。

  “商老板,您这太辜负人了啊!云少爷这挺不容易的,要不您看一眼?”

  “不要!就不要!”商细蕊一把拿走戏本子:“这样的戏本子他少说给了我四五本了!一点意思都没有……我再也不看他的了!”说着在屋里团团转了一圈,找了个犄角旮旯不见天日的地方把本子塞进去。

  程凤台道:“搁那儿小心让老鼠啃了。”

  商细蕊拍拍手:“啃了也不可惜。”

  程凤台皱眉笑道:“商老板,你就这样对待深深热爱着你的票友啊?”

  “深深热爱着我的票友多了,我该怎么对待他们才是?”

  程凤台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,很诚恳地帮盛子云说好话:“云少爷在你身上下的心血那是纯之又纯,你该珍重着点他。”

  商细蕊不以为然地说:“都是一样的。都是红薯头。”

  程凤台听不懂了:“怎么叫红薯头?”

  “小时候刚上台,怯场。我师父就对我说,把台下的座儿当成红薯头就不怕了。后来我这么一想,真就不怕了。”

  程凤台笑着踱到他身后,轻轻说话,把气往他脖子里吹:“哦!原来商老板从台上往下那么一瞧,下面就是一片菜园子。难怪泼开水喝倒彩全不往心里去的。”

  商细蕊一回身,看住程凤台的眼睛:“也不是。二爷在座儿上的时候,就不是。”

  程凤台心想这孩子真是一张唱戏的嘴,说话也能那么动听。偶尔讲一句甜言蜜语,情字爱字浑然不沾,就能甜死人。程凤台其实就爱看商细蕊对旁人薄情寡义,那样才格外显得对他情深意重,只有他对他是不一样的。

  商细蕊完全不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情话,转头笑道:“说起来,二爷也很辜负云少爷啊!云少爷对你很是敬重,你却总对他那么凶。”

  程凤台道:“不瞒商老板说,我也看不大上云少爷。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,正事儿没有,成天风花雪月鸡毛蒜皮的,和同学拌个嘴都得掉眼泪……我跟他那么大的年纪,押着一队马帮关内关外走了八个来回!枪口底下搂钱养家,什么罪没受过!”

  商细蕊听得有点呆呆的,无法将枪口底下讨生活这样的情景与程凤台联系在一起,疑心他其实是在吹牛。因为程凤台看上去是一点破绽都没有的纨绔阔绰的少爷,完全不像吃过苦受过累的亡命之徒。

  程凤台看他不是很信的样子,道:“改天给你说说二爷的沧桑岁月。”

  商细蕊说:“那都是被逼的。如果家道昌盛,说不定二爷也会和云少爷一样。”

  程凤台想了想,笑道:“商老板说得是。不过我不会和云少爷一样的,我不会做这样写个戏本子讨好你的文绉绉的事情。我肯定是个游手好闲走鸡斗狗的公子哥儿。”

  商细蕊笑眯眯望着他一哼哼:“这个不用假设,你已经是啦!”程凤台假装生气了,搓着手恶狠狠地就要咯吱他。商细蕊忽然叫一声:“哎呀!差点把正事儿忘了!二爷咱们走!”

  “走哪儿去?”

  商细蕊挽了他胳膊就拖着走:“咱们去找一个人!”

  第38章

  商细蕊拖着程凤台去的便是接连被人推荐的那个云喜班。云喜班远远够不上水云楼的格儿,始终也没能在金碧辉煌的西式剧院里演过一回。他们常驻在天桥附近一个老戏园子里。在戏园子后院,全戏班的男女老幼济济一堂,磕头碰脚地过着日子,一年半载也不动一回窝。云喜班的掌班四喜儿在清末也是红极一时的名角,色艺双绝风头无两的。当年要论起旦角儿高低,他几乎能与宁九郎齐名。但是因为宁九郎久居深宫,凡人百姓无缘得见,所以名声似乎还是四喜儿大一些。四喜儿走的是前朝戏子惯走的那条路,一边唱着戏,一边卖着肉,期间也曾被官宦富商包养过一阵,以他尖酸善妒的性情,自然都没能有个善终,每回都被金主们大棒子扫地出门。后来在三十多岁,他年轻时放纵欢娱的后遗症发作出来,嗓子和容貌早早的毁掉了,身子也发福,变成一个小老头子。他唱不了戏了。于是性情更加的不堪,嘴巴更加的恶毒,手头更加的悭吝。同行们恨他,老相好们恨他,连他手下的戏子们也恨他。这样一个招人厌恶的货色。

  四喜儿这样百般的不入流,在戏上却是很有建树。他成立了云喜班之后,很少往科班里买戏子,只从人伢子那里挑选有戏骨的孤儿,自己培养成材了自己留着使。四喜儿不用教习师傅,亲自上阵教导,大概是为了省钱。小戏子们除了每日的功课,另要洗衣服造饭,干一套碎催的杂活儿,大概还是为了省钱。京城的梨园行首尾相通,每一只窟窿眼儿都透着风。科班里一旦教养出个有点灵气的孩子,霎时间各大戏班就都知道了,没有瞒得住的。只有像云喜班这样关起门来自己个儿教,倒很有可能不为人知地培养出一个艳惊四座的奇才。

  商细蕊和程凤台在戏园子里足足看了两个钟头的戏,程凤台听得是一知半解,不停地吃着零食。商细蕊听得是意懒神倦,交握着双手蜷在椅子里。程凤台看他那样兴致缺缺,就知道台上唱得实在不怎样。

  “要不然,咱回去吧。商老板。”

  商细蕊懒懒答道:“那可不成。台上卖力唱着,台下无端端就拔座了,多缺德啊!”

  后边正有两位太太中途离座,听见这话,扭头狠狠地瞪了他们。

  再往下瞧,最后压轴的是一出旦角儿昆曲。程凤台素有着江南人的喜好,爱看男人扮女人,而且每看一个都真心觉得不错,眼光之低下,很被商细蕊所不齿。像现在,程凤台陶醉于戏中人的娇媚风情。商细蕊在旁边面无喜色,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着哼调儿。程凤台听商细蕊一哼哼,以为得到他的认可了,笑道:“今晚要找的姓周的就是他?”

  商细蕊惊道:“啊?不是他吧?应该不是他吧?这扮相这,这身段,跟个二椅子似的,原小荻不可能看中他的……”

  程凤台假装喝斥他:“商老板!嘴太损了啊!”

  商细蕊在程凤台面前,真是一点口德都没有。往常他只在内心里默默腹诽,怕传出去伤了同行之间的交情,结下梁子。可是现在有这么个人,与他说什么都不碍的,与他说什么他都乐意听。商细蕊头头是道的批评了一长篇,完了感叹一句:“都说如今是梨园行的好时候,其实好的是京戏,昆曲里,耐琢磨的角儿不多。”

  身后侍奉茶水的小二听着噗嗤一乐。商细蕊瞅着他。小二便把白毛巾垫着茶壶的底,上前来给添水,笑道:“这位爷,您这话,先前也有贵人说过。”

  商细蕊笑了笑:“谁呀?”

  小二笑嘻嘻地摇头不答。商细蕊猜也猜得到会是哪些贵人,转而问道:“台上这位周老板……云喜班就他一个周老板?”

  小二答道:“没错儿您呐,就他一个周老板。自小在云喜班长的,唱着有年头儿了。”

  商细蕊失望地点点头,没有再说话。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要走,倒是程凤台叫住他:“别说老板了,就说还有没有姓周的吧?叫什么……”

  商细蕊立刻受到点拨,忙说:“对。小周子。有没有叫小周子的?”